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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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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安灼拉的回信,他將在八月底的一個早晨乘火車抵達巴黎。

那天柯洛娜起得很早,幾乎天不亮就起床了。在燈光裏她化好了妝容,編好了頭發,用陰影在咽喉處塗抹出一眼會被錯認為喉結的輪廓,而後借著窗外的曙光對鏡照了又照,生怕燈光下的顏色有什麽不對。外頭的天色陰沈沈的,看起來不定會不會下雨,於是她帶著妝又洗了把臉,拿毛巾在臉上擦了半晌,確保顏料絕不會被水沖掉。一切齊備之後,她隨便吃了兩口面包,便跟冉阿讓打聲招呼,起身離開。

“您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冉阿讓問。這個時間太早了――芳汀甚至都還沒有起床,家裏的老女仆杜桑也才剛剛起來準備早飯。除了廚房裏的些許動靜,家裏安安靜靜的,只有他們兩個在悄聲說話,靜得柯洛娜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已經吃好了。”她敷衍道。一個人緊張成這個樣子的時候,怎麽可能有胃口吃得下東西呢?她感到自己的胃裏擰成一團,連空氣都要被絞出去,更不用提其他。

冉阿讓的表情已經非常明顯地說明了他的不讚同。如果此情此景換成了珂賽特,想都不用想,他絕對會出言反對。但盡管柯洛娜將他作為長輩尊敬,冉阿讓對她卻仍舊保留著相當的尊重與禮節――他仍舊將她當做“恩人的女兒”,而非自己有權管教的晚輩。因此,他只問:“您這麽早要去哪兒?我可以陪您同行。”

“我去車站接個朋友。您不必擔心,我在中午之前便會回來――下午是馬爾塞夫伯爵夫人的邀約,我可不敢遲到。”

她對冉阿讓笑笑,扯了扯松松垮垮的襯衫,鉆出後門疾步離開了。

天色悶悶的。空氣仍帶著夏日尾聲粘膩沈悶的熱氣,讓人喘不過氣來,好像醞釀著一場大雨。柯洛娜自以為走得並不快,可她走到車站時,已經覺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心臟怦怦直跳。夏季這該死的、古怪的天氣!她攥緊了胸口的長襯衫,在車站的人群裏鉆來鉆去,片刻之後她找到了公白飛,公白飛也同時看到了她,朝她招招手。車站擁擠而悶熱,但他站在剛卸下的一大堆貨箱邊,堅固的大木箱為他擋下了一部分的人潮。

“今天可真悶。”柯洛娜抱怨道。

“是嗎?也許我太興奮了,竟然沒覺得。”公白飛微笑著說,“自打我和安灼拉認識之後,我們還沒分開過這麽久――他一定會喜歡巴黎的。”

“你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們的藝術沙龍變成安灼拉主持的革命小團體了,是不是?”柯洛娜開玩笑道。

“好像我們真在談藝術似的!難道我們不是已經成為半個革命小團體了嗎?上星期誰大談了一番法國大革命裏女性參與過的那些戰鬥,柯爾?”

“好吧――”柯洛娜無可反駁,也笑了,“不過,遺憾的是安灼拉對藝術不像我對革命同樣熱衷!”

“那是真的。”公白飛半是喜愛、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過你先休息一下吧。你是跑過來的嗎?”

“――不是。怎麽?”

“不是嗎?那一定是你這件長袖襯衫太熱了。你臉頰通紅。”

柯洛娜臉上的顏料多少能夠稍稍遮掩中和她的臉色。倘若公白飛已經覺得她臉頰通紅,那麽她真正的臉色恐怕幾乎要燒起來了!“是嗎?”她問,用手背貼了貼臉,果然感到臉頰滾燙,“是太熱了!今天天氣悶得厲害,下午肯定要有場大雨!”

“沒錯,希望我們那時候已經到住處了――不過,我想你下午還有別的事情,是嗎?”

“唉,多麽令人傷感啊,但我已經過了整天無所事事在街頭閑逛的流浪兒的年紀了。”柯洛娜半開玩笑地道。

公白飛寬容地笑了:“那麽,讓我們希望這趟火車不要晚點吧!”

還好,這趟火車確實沒有晚點。在預定的七點四十五分,車頭拖著長長的蒸汽駛入了車站。而後就好像大壩的水閘被打開,整個車站突然被喧嚷鼎沸的人聲淹沒了。公白飛站直了身體,朝人群中張望著,而柯洛娜站在他身後,竭力想裝作不那樣激動的樣子,她交握著的兩只手卻不一會就已經汗濕了,手心在外套上抹了又抹。終於、終於――在漫長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的等待之後,公白飛逆著人潮往前擠了一段,伸出手來,一把將一個金發的身影拽到了他們跟前。

“安灼拉!”他熱情地與安灼拉擁抱了一下,“好久不見,我親愛的朋友。”

“確實,很久不見了!”安灼拉說,回應了這個擁抱。而後他轉向柯洛娜。

啊,這段時間裏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她初見時記得的那個星星一樣的少年藏起來了,他身上那種冷淡而遙遠的氣質則越發凸顯,比起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如今倒更像一尊雲石雕像。但與公白飛的相遇使他的唇角牽起一個真摯的笑容,這個笑帶出了少年的鮮潤,證明了他的的確確還在人間。他沒有試圖去擁抱她,只是朝她伸出手來,但藍眼睛裏的確閃爍著一絲溫暖的關切,使他比一尊天使塑像更貼近些,“而我沒見到你的時間甚至更久了,柯爾。一切都好嗎?”

她沒見到他時那麽激動、那麽緊張,甚至於畏怯――但見到了安灼拉,這一切惶惑不安的情感突然間全都消失了,如同冰雪在陽光下消融。她所記起的只有他們的相遇,他們往來的一封封信件裏銳利、精要而又飽含友情的字句。她的心頭被突如其來的喜悅與關切充斥,再沒有給驚恐留下任何餘地。“我很好!”她笑著說,用力地握了握安灼拉的手。

公白飛已經拎起了安灼拉的一個箱子。“來吧,讓我們趕在大雨前先把你送到學校去!”

“巴黎常有雨嗎?”安灼拉自己拎著另一個箱子,一邊隨著他們走出火車站一邊問。

“不像倫敦那麽多。”在前面引路的柯洛娜回頭朝他笑笑,“今天這場雨大約是特別為了歡迎你而下的!”

安灼拉哼了一聲。“那還真是榮幸。”

柯洛娜和公白飛都笑起來。“希望巴黎喜歡你。”公白飛說,“因為我知道,你肯定會喜歡巴黎的!”

“可以想象――看起來你們兩個都已經對她淪入愛河。”

“只管抓緊機會嘲笑我們吧,安灼拉!你以後對巴黎會比我們都愛得更深。”

“我怎敢嘲笑你們?”安灼拉說,“你們已經在這兒待了這麽久――在這個孕育了許多次偉大革命的城市!巴黎才是革命思想匯聚、激蕩的地方,而我,恐怕我已經消息閉塞得太久了。”

“聽聽你說的話,安灼拉。”公白飛笑道,“你才踏進巴黎不到五分鐘,可似乎你已經愛了她許多年!”

“哪個向往革命的青年不是如此?”安灼拉嚴肅地回答道,但眼神中卻閃爍著笑意。

“好吧,我已經預見到了。”柯洛娜笑起來,“我們的藝術沙龍無可避免地要變成革命團體了!”

安灼拉挑起眉毛。“藝術沙龍?”他向公白飛問道。

公白飛大笑起來。“哪裏是什麽藝術沙龍!――你記得我們給你的信件中提起的柯林斯酒館嗎?”

“我怎麽會忘記柯林斯!希望你們的確打算把我引見給你們那些朋友們。”

“我們是這樣打算的,不過嘛,具體實現起來你可得指望公白飛。”柯洛娜微笑著說。

“怎麽,難道如今安灼拉來了,都不能誘惑你去柯林斯多待些時候嗎?”公白飛問。

柯洛娜明知道他話中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隨口的談笑罷了,但她的心臟仍舊漏跳了一拍。“你說得就好像我不願意見到你們似的!”她笑吟吟地道,“難道我不是已經一有時間就過去了嗎?”

但她心裏已經開始雀躍地盤算起來。每周三和周日的識字課是幾乎不能更改的;周二的藝術沙龍則是她為了維護畫家地位而不得不參加的必要應酬。每隔數周才會在周五有應酬,但周五周六是她專心繪畫的時間。也許她可以每隔一段時間在周一去柯林斯……

“――那麽我們等待著你下次賞光了。”公白飛說。

直到中午回去,柯洛娜仍舊保持著歡悅的心情。

她回得很早,沒法同公白飛和安灼拉共進午餐:下午有馬爾塞夫伯爵夫人的邀約,要將她介紹給一位法官夫人,那位夫人聽說了柯洛娜的名氣,想邀她為自己的小女兒作一副畫像。

身為美貌又有著財富――哪怕這財富已經被精心遮掩了絕大部分――的少女,在貴族中生活並不是件易事。若沒有一個保護傘,孤身生存的少女很容易被權力生吞活剝。值得慶幸的是,當卡頓逝世後,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出於同她的投契,好心地作了她新的保護者。因此,唯有馬爾塞夫伯爵夫人的邀約,她是決不能推辭、絕不可缺席的。她早早地就回了家,洗掉臉上的妝容,更衣打扮。

但當她下午見到伯爵夫人時,對方看起來卻一臉愁容。

“親愛的柯洛娜,你最近有空閑嗎?”她問。

柯洛娜心中一沈,已經預感到事情多半出了什麽變故。

“若是您有吩咐,我自然什麽時候都有空閑。”她微笑著應答,“您為何這樣問,夫人?”

“我今天上午才去見過蕾妮。”伯爵夫人說,“醫生說她的病情又加重了。”

“維爾福夫人?”柯洛娜問。她對這位夫人了解不多,只是在宴會上遠遠見過幾面,客套地談過幾句話罷了。這些年來,維爾福法官的官越做越大,逐漸成為社交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但維爾福夫人自從一場重病之後,便很少露面了。

“正是她。”伯爵夫人說,“蕾妮同我談到,她在世上唯一放不下的一件事,便是她的女兒:那小女孩兒才只有五歲。她盼著能有一幅畫像,哪怕只是裝在掛墜盒裏的小像也好,能夠留給她的女兒;也希望能帶著自己女兒的畫像前往天國。”

誰能拒絕這樣的要求呢?“我自當盡力。”柯洛娜說,將她塗塗改改的時間表全部推翻了,“從現在開始的兩周裏,我任憑您和維爾福夫人的吩咐。”

作者有話要說: 我面對著安灼拉在本文的出場頻率思考了半天,開始懷疑自己寫的到底是不是一本言情……(可能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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